中元祭祖与生命共同体的千年回响-第83集
今天是中元节,中国人祭祀、追思故人的特殊日子。烛火摇曳时,我们总会思索:后人应如何做,才算对先人最好的告慰?是供桌上摆满丰美的祭品,还是坟前燃起的纸烛青烟?
早在两千多年前,《礼记·祭义》中便给出了答案:“我们的身体,是父母给予的,用父母给予的身体为人处世,怎敢不敬畏谨慎?为人子女,若日常起居轻浮失敬,仍是不孝;为国效力不尽心竭力,仍是不孝;担任官职玩忽职守,仍是不孝;与朋友交往不讲信用,仍是不孝;征战沙场时缺乏勇气,仍是不孝……如果这五种品行未能做到,便会连累(lěi)父母先人,怎敢不心怀敬畏?唯有在父母去世后,仍能谨言慎行,不让父母先人背负恶名,才算尽到了终身的孝道。”
所以,儿孙对先人最好的告慰,虔诚祭祀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长养自身德行,在日常生活与工作中敦伦尽分,坚守人格底线,为九泉之下的先人增添荣光。这恰如《孝经》所倡导的:“无念尔祖,聿修厥德”。
民国时期的印光大师也曾说:“为人子者,荣亲之道,在于励行修德,俾一切人,均以敬己而追念于所生,方为最切要之方法。”意思是:作为子女,要使父母荣耀,核心在于勤勉行善、修养品德,使众人因敬重自身而追念其父母,这才是最根本、最关键的方法。
几千年来,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历久弥新、薪火相传,中华儿女之所以能继往开来、自强不息,正是因为中国人的血脉里,深植着“生命一体”的文化基因。
“孝”字结构中,上为“老”、下为“子”,昭示着前人与后人是密不可分的生命共同体:前人有庇佑后人之责,后人有光耀前人之义。
因此,前人常思行善积德、庇荫后人,所谓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”;后人则念兹在兹承传祖德,力求“立身行道,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”,光宗耀祖。
为倡导孝道、易风移俗、激励人心,历朝历代还通过设立“封赠”制度,从国家层面强化显扬这种“生命一体”的观念。
所谓“封赠”制度,即朝廷将荣誉性的官衔、爵位或称号,授予官员的父母、祖父母、曾祖父母及妻室,以表彰官员的功绩。其中,生者获封称“封”,逝者获封称“赠”。官员因功绩获得晋升后,可向朝廷请求追赠已故先辈,或封赐在世亲属。
在古人眼中,孝道分为三个等级:赡养父母是底线,敬重父母是进阶,让父母声名显扬才是终极追求。而封赠制度,恰好为忠臣孝子实现“显亲”提供了政策保障,达到“遂臣子显扬之愿,励移孝作忠之风”的效果。
这种“荫及先人”的制度设计,含藏着中国人深刻的家族哲学:一个人的成就不是孤立存在的,就像一棵树,枝叶繁茂必然源于根系深厚,而根系的荣显,也需枝叶向上生长。儿孙的德行功业,便是写在天地间的祭文;父母先祖的荣光,始终与后代的言行举止紧密相连。
北宋皇祐四年(公元一〇五二年)三月,著名文学家欧阳修的母亲郑氏夫人逝世,享年七十二岁。时年四十五岁的欧阳修随即向朝廷上报丁忧,辞去官职,带着全家老少,从南京出发,跨越千山万水,护送母亲灵柩回到故乡江西永丰县沙溪泷冈,与父亲合葬在一起。
欧阳修四岁丧父,自幼家境贫寒,全靠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。跪在父母坟前,欧阳修涕泪如雨,他永远忘不了母亲瘦弱而坚强的背影,童年寒雨里“画荻教子”的温暖情景。他将对父亲的思念和对母亲的感恩,先撰写成《先君墓表》,又在十七年后精心修改为《泷冈阡表》,终成“千古至文”。
在这篇流芳百世、垂范千年的碑文里,欧阳修追忆了父亲欧阳观的孝顺与仁厚,缅怀了母亲郑氏的懿德及对自己的谆谆教诲。
欧阳观虽然只是北宋一名普通的基层官吏,但宅心仁厚、极为孝顺。每到年末祭祖,他总是流泪感叹道:“祭品再丰盛,也不如生前对父母微薄的奉养啊。”
偶然吃到美酒佳肴,他也会感叹:“从前母亲在世时,常常连这些都吃不到,如今生活富足,却无法让她尝尝!”
身为掌管刑狱的官吏,欧阳观常常废寝忘食,加班处理案件。一天晚上,郑氏见他秉烛办案时,多次拿起卷宗又放下,还不停唉声叹气,便关心地询问缘由。
欧阳观说:“这是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,我想为他寻一条生路,可怎么也找不到办法。”
郑氏问:“犯了死罪的人,还可以找到活路吗?”
欧阳观说:“为犯人寻求生路而不成功,那么死者与我都没有遗憾了;况且有时确实能找到生路啊!只要有一线生机而不去探寻,被处死的犯人定会心存遗憾。我常为犯人谋求生路,仍不免有错杀的情况,更何况世上总有人想置犯人于死地呢!”
当时,乳母正抱着年幼的欧阳修站在一旁,欧阳观便叮嘱郑氏,将来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儿子。
欧阳修长大成人后,郑氏将丈夫生前的善言善举一一告知,并说:“你父亲在外的行事我虽不完全清楚,但他在家中从不装腔作势,待人处事的厚道是出自真心的,因此我知道他定会有好的后代。你一定要努力啊!奉养父母不一定要物资丰厚,关键在于心怀孝敬;利益虽不能遍及所有人,重在存仁爱之心。我没什么别的可教你的,这些都是你父亲的心愿。”
欧阳修含泪记下父母的教诲,终生不忘。后来,他通过勤学苦读考取进士,步入仕途,始终秉持父母悲天悯人的仁厚情怀,为官期间,造福百姓、孝亲尊师、崇贤尚义,最终成为“文章冠天下,德行着士林”的国家栋梁。
他凭借毕生功业与道德学问,多次让九泉之下的父母祖先获得朝廷封赠,每逢国家大庆,皇上都要赐爵褒奖欧阳修的三代祖先。
在《泷冈阡表》中,欧阳修满怀深情地写道:“做善事没有得不到好报的,只是时间早晚罢了,这是必然的道理。我的祖先积累善行、涵养美德,理应享受丰厚的回报。他们虽生前没能亲身获得,死后却能获得赐封、显贵荣耀,享有三朝皇帝的恩赐,这足以昭示后世,也能庇荫子孙了!”
封赠制度的精妙之处,在于它将个体荣誉转化为家族的集体记忆。这种家族荣誉感,往往能激发出孝子贤孙强烈的道德自律。先祖积累德行,为后代奠定了人格基础;后代创造功业,又让先祖的声名得以延续。这种双向的传承与成就,让家族成为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。
如今,在各个工作岗位上,那些忘我付出、默默奉献的劳动者、坚守良知、见义勇为的好心人……他们的父母祖先,定会为儿孙感到无比荣光。这些无形的“封赠”,远胜任何头衔。
随着时代变迁,封赠制度虽早已退出历史舞台,但“显亲扬名”仍然是中华祭祖文化的核心思想之一。如今国内不少地区举行祭祖仪式时,“颂祖德”已是常规环节;族长或族老会当众宣读族谱中记载的祖先德行功业,并向祖先汇报这一年族中的喜事——谁考上了大学、谁做了好事、谁受了表彰。
念到动情之处,族人常会感叹:“这就象是在跟祖先‘对账’——祖先当年创下的家业,后人没有败落;祖先教的为人之道,后人仍在践行;后人取得的成就,祖先看了也会欣慰!”
这便是“中元祭祖”真正的意义:它并非一个充满哀伤的纪念日,而是一次深刻的精神回望——回望先人的德行,校准自己前行的方向。
因此,中元节的烛火,其实是祖先与儿孙的德光相互照映、彼此温暖、共同成就。这份独特的生命共同体意识,让祭祀超越了单向的追思,升华为跨越时空的双向奔赴,成为中华祭祖文化中不可磨灭的灵魂印记。